柳永,字耆卿,号三变,为南唐工部尚书柳宜之子。他天性风流,才性高妙,科场上得意失意,众红裙争相亲近;他不屑与达官贵人相往来,只嗜好出入市井,看遍青楼,寄情风月,醉卧花丛,怜香惜玉,直把群妓当倩娘……他是最风流却又最坎坷的一代词坛高手。
一条河的源头
公元978年,宋朝皇帝派人将软禁的南唐皇帝李煜毒死,南唐终被宋所灭。柳永便出生在南唐降臣柳宜之家,柳宜身为降臣,但对旧主仍念念不忘: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遥祝祭旧主,又恐授人把柄而遭当今皇帝的残杀,从而畏畏缩缩地想念后主……他也是在畏畏缩缩的倦曲中度过他懦弱的一生的。柳永柔软的性格有很大部分继承其父,他对词的兴趣也源于这位博学精思又经世致用的父亲。
有一次柳宜默诵完后主的词曲,心里念着辛酸的往事不免老泪滂沱,不知何时柳永走到了父亲身后轻轻问道:“爹,你念的是什么文体竟这么动情?为什么字数有长有短,像诗又不是诗,平仄规律也不对,可是又比诗顺口些。”
柳宜转过身看着儿子,脸上终于浮上慈祥的笑容:“看起来永儿还挺细心的,告诉你,这叫词不是诗,这是能上口歌唱的词章,又叫词曲小令,依谱儿还能唱呢。”
这是柳永第一次接触词。壮阔的大河源头也许是不起眼的浅溪小沟,大词人柳永兴趣之河的源头只是父亲动情的泪,那首李煜词曲中蕴藏的沉重终于凝结成的泪:
帘外雨潺潺,春意阑珊,罗衾不耐五更寒。
梦里不知身是客。一晌贪欢。
伤口上绚丽的花朵
有一天,柳宜被当今皇帝一纸传走,离家去治理漫患的水灾.柳永便跟随母亲学些启蒙的诗词,后来又和两个哥哥随尹先生学习。
此时的他,在词曲上的兴趣和天份凸显出来,像早春柔软柳条鼓涨着的芽苤,只要春风一吹便能绽放温暖的绿意世界。在尹先生的点播下,柳永在填词度曲上已经在泉州一带小有名气,也渐渐出入红楼,博得佳人青睐,偶尔也得些银两,他在心理上获得了极大的虚荣和满足,但如果没有一些际遇和命运的酬惠,也许柳永就不会成为历史上的柳永,就会在中国历史宏大的文字洪流中席卷而走,不留一丝曾经虚荣而膨胀在渺小时空的名字。虽然有时命运的酬惠往往得以残酷的面孔、绝望的姿态存在于生命中,它的名字叫苦难。
苦难不停擦拭的灵魂具有更加洁净更加临近艺术的神性:因为在生命的空间受到的伤害和疼痛,在艺术的空间都会给予几倍的补偿和酬惠。苦难像重物压在命运这个弹性系数很大的弹簧上,只要不令弹簧承受不了,苦难越重,在命运中的神性就会越张扬。中外每部灵魂的作品,大抵都出于拥有这些受到压抑命运的作家。
而当苦难超过命运这个弹簧的弹性系数时,就出现了悲剧中最大的悲剧:毁灭了一切美好的可能。比如,那个一手捂着因饥饿而收缩的胃,一手捉笔写作的路遥,他的《平凡世界》涤荡着无数人的心灵,然而他的死,注定是苦难造成的悲剧中之最大的悲剧。
在柳永的一生中,生命体验中的苦难也不停擦拭着他的灵魂,涤清世俗的污垢,使自己词曲境界通透着神性和灵性。
柳宜和范仲淹是好友。范仲淹看出了柳永金玉般的禀赋,但要成为浑金璞玉,还要经过细雕.他也洞察到他的词美则美矣,但沾满了太多青楼的胭脂气,没有负载更沉重的命题--那些可以令文字镌刻在时光岩壁而不被磨损的命题,所以范仲淹让柳永随他西出边塞,开始他人生第一次经历苦难风霜的洗礼。边塞,那里冷风如刀,那里饥荒贫赤,那里民不聊生,再加上范仲淹的批评点拨:“耆卿啊,你生长在官宦之家,一直是金马玉堂,繁华盛景围系着你,你还没接触到百姓的辛酸和疾苦,也难怪你还是花间派的情调。贤侄,自古以来,歌功颂德的诗词和文章没有能历传不衰的。只有深入实践,体验民情,你才会知道该写什么样的词……”
柳永成长很快.而这样的话语也足以为当今作家诫,当今文坛的铜板碰撞声和一片叫好声中,更应该有如此别样的清音。
再说柳永,当他在边塞体验到贫穷的苦难和官场的黑暗后,他在边塞将军狄青的营帐写下了人生第一首胸怀壮烈之词,赞颂浴血奋战在荒凉边疆的军士,词牌《踏莎行》:
谋臣样樽俎,飞云骤雨,三军共戮力番儿未去!天时地利与人和,西酋谁敢轻相觑。鼐鼐楼台,草迷烟渚。飞鸿惊对擎天柱!雄风高唱大风歌,升平歌舞添情趣。
这首大气的《踏莎行》成为了边塞鼓舞士气的军歌。
如果说外部的生命体验让柳永的词变得大气而又视野开阔,让他的词负载着沉重又使自己文字厚重的话题,那么自身苦难的生命体验就让他的词渗透感情的关注,汁液饱满:他把大众的苦难和自身的苦难混合起来,于是他的词便流传市井,于是他的词便经久不衰被人喜爱,于是他终于成为了自己境界的王者。
他经历了父亲的离世和曹雪芹一样的家道中落,最后爱他深沉他爱得也深沉的结发妻子--他贫穷困顿生活最后一点暖色倩娘也小产死去。倩娘死后,清点遗物时柳永发现在她妆台的抽屉中,有一本写着《乐章集》三个大字的本子,里面娟秀的字体记下了他历年所写的词.他平时写词从不留底,而她默默为之精心搜集,书写成册。他的眼泪像打开的闸门往下直涌。翻开封面,第一页就是她写的题序:“外子耆卿,工于词,常有佳句,振荡人心,余女红之余则悉觅之,而志鸿爪,亦敝帚自珍耳!夫耆卿之作,散失者多,韩之词,传之则少,且温韩之词,香艳见长,忧时伤世则无,而余夫所作虽多绮语,却含义深沉,如‘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’之句,不知者谓其冶艳,知之者则知为渠于词坛之心力……”如此知己,世所难觅,柳永何幸?竟可与其共处朝夕!柳永悲又何堪?这样的倩娘竟离他远去,剩下世间孤零零的自己。他哀伤之余,拔出了狄青赠给他的那把佩剑,朝着胸口刺去。正在此时,好友幸好出现在门口……
疼痛的伤口使生命充满质感和敏锐,这是苦难赠予生命的唯一财富。等到有一天,这些伤口淋漓的地方便会长出最炫美的花朵:呈艺术悲壮的形状显现出来,让一些灵魂发出香气,变得开阔和明亮。尼采曾说:我既不讨厌善的灵魂,也不会讨厌恶的灵魂,我只讨厌那些狭窄的灵魂。因为那些狭窄的灵魂既不能产生善,也不会产生恶,只会装腔作势的无病呻吟。
而倩娘的死是柳永生命中最痛的伤口,也是苦难赠予他最大的财富,即使他后来“游戏青楼,直把群妓当倩娘”,过着浪子柳七的生活。直到他又遇到了谢玉英,那个令他专一的女人,他才恢复本性。想起一段有意思的话,形容柳永却也恰到好处:我本来是个很专一的男人,因为总找不到令我专一的女人倒让我觉得自己朝三暮四呢。
才名 功名 罪名
和玉英成亲后,柳永的才名远播而功名却仍未就,古代的成功以“学而优则仕”为圭臬。而当时的柳永是有才名无功名,有一件事还让他有了罪名。
金国使者请求宋朝皇上派一丹青高手画幅西湖山水图.最后的结果是,柳永的词和米芾的画因此成了传世之作。柳永也因此首《望海潮》而被皇上召见,准备量才适用。但当柳永夫妻进殿的时候,灾难已经在那里不动声色的等候他们了,那就是当时的仁宗皇帝。他们夫妻演唱《望春潮》,唱出了西湖的人间天堂,也唱得仁宗皇帝对谢玉英神魂颠倒。
堂堂皇帝,而且是位心性灵慧感情丰富的仁宗皇帝,竟然垂青柳永的妻子,但却碰上软钉子。皇上不愧为天子,“谁让他一时难过,他就让谁一辈子难过”,当文人中的小人晏殊(那个历史上著名的太平宰相,写些太平的艳词)与一干心怀鬼胎的人陷害柳永的时候,仁宗很高兴地顺台阶就对柳永下狱治罪。晏殊的词写得不赖,然而罗织罪名的手段却欠佳:柳永本系一无行文人,世人都知道浪子柳七的绰号,他一定暗里得了什么好处,所以在《望海潮》的词章中故意渲染江南风物,诱使金兵南侵,柳永是罪魁祸首。
自古罗织的罪名大多都为莫须有之罪,一两个心怀鬼胎的人精心设计的空中楼阁,却偏偏能把无辜的人从上面推下来摔死。把晏殊的话翻译直白一点就是:柳永你的词,为啥写得这么好,好不要紧,你能感染仁宗皇帝也就好了,你却好得过了份,让金主也大受感染!你柳永还能不该死?!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了么?欲加之罪!
什么罪?死罪。
但柳永终于没有死,苦难所造就的最大悲剧终于没有诞生。知情达礼的太后救了他一条小命。
最后的一点儿公平
柳永才高八斗,却延闱屡屡不第,“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”,却因填词的成就以及包拯和刘太后的极力举荐,被封为奉旨填词状元。
这状元的牌子不硬,也没权没势,有时却有些作用。比如遇到前倨后恭的田大人时,柳永脸色突然一变,“这位大人你看这是什么?”田大人抬眼一看,惊得半天合不拢嘴,一幅金灿灿的黄绫上写着“奉旨填词状元--柳三变”。这位知府慌张了,有道是见旨如见君,他赶紧跪了下来,“状元公,下官知罪!”后来,也因此牌子救了可怜的酥娘出田大人的火坑。
其时的柳永已经和他的词一样成熟达观起来,也在范仲淹等人的影响下关注起最底层的生存状态。他去盐场,那些盐民们赤脚挑盐,盐性碱毒,使他们趾枯足烂,血流淋漓,惨不忍睹。虽然人分贵贱,但皮肉皆同,柳永的心和笔下的词都变得沉重,沉重得令人和历史都不能承受。
但苦难的命运仍像自己的影子一样,永远无休止地跟着柳永.当仁宗派人想来毒死他,他没被毒死,而玉英却成了替死的羔羊,这苦难令柳永自己沉重得不能承受:从此沉湎于醉酒和词曲之中,此外一无所有。
他的生活极为潦倒,他在五十一岁的时候,仁宗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对柳永德行有亏,便赐了他一个禄微位卑的小官做。柳永时而弃官远游,时而复职以图糊口。不过,他的朋友遍天下,他的名声震九州,他漫游了安徽、河北、山东、湖北等地,到了采石矶,凭吊了李白之墓,又去了一次岳阳楼,到此他想起了与范公一起的日子,禁不住泪如雨下。随之,游览了洞庭,凭吊了汩罗江,想起了屈原,这么一位真正才华杰出的诗人,投江殉国,当时他苦笑一声,独怆然而泣下:“老天爷,历史,就这么一点儿公平啊……”
是啊,那么多苦难磨砺出的灵魂,历史,就这么一点儿公平,让他们成为自己境界中真正的王者,白衣卿相;然后,历史长河大浪淘沙,无数人被泥沙携裹而去,却让柳永屈原的名字像金子一样放着永恒的光芒……历史,也是一个淘金者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