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:向尚瞰 读史专栏作家
我很喜欢南宋词人辛弃疾的一首小词《丑奴儿》:“少年不识愁滋味,爱上层楼,爱上层楼,为赋新词强说愁。而今识尽愁滋味,欲说还休,欲说还休,却道天凉好个秋。”我觉得这首词,把什么是深沉,什么是故作深沉描述得活灵活现,淋漓尽致。
词的上片,着重描写作者的少年时代:那时风华正茂而涉世不深,乐观自信但想法单纯,对于人们常说的“愁”,还缺乏真切的体验。根本不懂什么是忧愁,所以喜欢登楼赏玩。又因为爱上高楼而触发诗兴,在当时“不识愁滋味”的情况下,也要勉强说些“愁闷”之类的话,这就是故作深沉了。
词的下片,表现作者自己随着年岁的增长,处世阅历渐深,对于这个“愁”字有了真切的体验。“而今识尽愁滋味”,这里的“尽”字,是极有概括力的,它包含着作者宦海风波,国危时艰等许多复杂的感受,真个是“这一个愁字了得!”,所以只能是因为怕说愁,而“欲说还休,欲说还休”。过去的无愁而硬要说愁,如今却愁到极点而不敢说愁,无可奈何地来个“却道天凉好个秋”。这就是成熟,也即是真正的深沉。
深沉不是做作,不是装腔作势,也不是故作潇洒,而是一种源自成熟心灵的由内而外的表现。深是思想的境界,沉是成熟的结果。好比一个开过花的果子,开花只是深沉的外衣,而脱去外衣后成熟的果实露出的坚硬果核才是其深沉之所在。
人在少年时最大的缺陷是不够深沉。生活上、事业上,深沉明显发育不良,眼,容不得沙;心,容不得事。喜怒哀乐全摆在脸上,想做什么,不做什么,都掉在嘴上。而深沉却是理性的归结,有道是:心想事成,而不是口说事成。成大事者都很深沉,事藏于心,默默努力,暗里使劲,避过麻烦,躲过锋芒,把握时机,最终心想事成。而难成事者,大都“雷声大,雨点小”或“光打雷,不下雨”,多说少做,甚至说而不做,这都是浮躁轻狂,不够深沉的表现。
只有深刻理解人生才能深沉,这种深沉是刻意包装不出来的。你可以去模仿深沉的声调,可以模仿深沉的举止、神色,但骨子里含有的那份深刻,却是永远不能随意模仿得到的。这里我要说一个发生在英国的凄美的爱情故事:约翰•克劳斯顿是英国的一位牧师,他的妻子比尔•玛丽亚是一名护士。
1854年,38岁的克劳斯顿患了食道癌,生命即将走到尽头。当死神逼近向克劳斯顿时,他并不为自己的生命担忧,而是为36岁妻子今后的幸福着急,希望有一位善良、懂得爱的男人来替他来关爱年轻的妻子。于是写了一篇称赞妻子为她征婚的传单,站在亚马雷思镇最繁华的街道上,一张张散发到路人手中。弥留之际,他又叮嘱妻子:请人将传单上的征婚内容刻在他的墓碑上,说:“生前我不能找到接替我的人,死后我也要去找”。
一百多年过去了,那块刻着“征婚启事”的墓碑依然伫立在克劳斯顿的坟前,凡是见过那块墓碑的人,都会为他那份对妻子最无私最深沉的爱情充满敬意。像克劳斯顿这样的言行,没有对爱情的深刻理解,没有发自内心的真爱,是谁也想不出,做不来,模仿不到的。
深沉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,而是一个心灵承受生命所不能承受之轻和之重后逐渐收敛的气质。深沉与世故有着本质的区别,深沉是深厚、凝重、沉着、冷静、内敛各种气质的集中体现,而世故则是待人圆滑,八面玲珑,工于心计,好人主义诸多品性的糅杂混合。世故的人是墙上的芦苇,遇到风就会失去方向和原则;深沉的人是峭壁上的劲松,尽管外表冷峻,但根底却深深地扎入石缝,大风吹不折,暴雨冲不垮,凛然挺立于人生的风雨之中。
不要刻意去模仿深沉。一个人如果内心不浮躁,他外表自然就比较深沉;那些在外表上故作深沉的人,恰恰是些内心浮躁得不行的人。同池塘相比,湖泊是深沉的,同湖泊相比,海洋是深沉的。有一些人,连一方池塘都谈不上,却非要整天装出一副大海般浩瀚的模样,岂不是非常滑稽?没有深刻,也没有深沉。有谁见过浅薄的人有真正意义上的深沉吗?巴尔扎克是深沉的,贝多芬是深沉的,罗素是深沉的,鲁迅也是深沉的,他们的深沉已熔铸于他们深刻的作品之中。
阅尽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面孔,品味滴水人生的滚滚波澜,深沉就像一滴水里的海,浓缩着人生,浓缩着智慧,浓缩着才干,浓缩着气质,闪耀着成熟人生最具魅力风度的一面。所以我要说,最难得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深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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